温州“城底人”不一定晓得的小街新码道

温州网2022-09-03 11:13

  其实好多温州城底人不晓得新码道这一地名,更不知在哪儿,但能望文生义,猜出可能就在水边的什么地宕。也的确是在水边,它靠在瓯江南岸,是原先老城镇海门外一片小小的、不起眼的地宕。

  因为只有一条短短的小街,还有依附着几条小弄,自然不为人所关注。我想象先前这地宕应该是很荒芜苍凉,很空旷的一片涂滩,满目的芦苇在潮起潮落中摇曳着,食鱼的海鸥不时地在水面起伏而鸣叫着。起初有几多捕鱼者的小舟歇于此,后来茂密的芦苇慢慢被人踩出了一条通往岸上的水湿小路,于是便有了歇脚的茅厂,也渐渐地有了接连不断的陋屋。这想象倘若能确认,也是八辈子的事了。后来我看到一张十九世纪外国人拍的老照片,晓得新码道这一带清末就已是很繁华的地段,舟楫林立,房屋成片,可以说是有模有样的古老商港码头了。

  我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那些旧的情景还能依稀可见,更何况是在这里长大的,印象更是深。而今年岁大了,满脑子被旧事所萦绕,断断续续想到的,更多还是这条满是生活气息的小街。小街不长,头尾算起来也仅有三百来米,靠北的尾端,有一条石块垒就的斜度码头,之所以叫新码道,大概缘于此了。后来这里成了温州港的主要装卸港区,再后来,就成了如今的瓯江路。

  过去瓯江平潮时,就有诸多的船只靠拢到这个码头来,多是舴艋舟,在此卸载各类物事,往岸上搬的,有木炭、柴爿一类的山底货,而装上船的则是肥皂、煤油、布匹等。上下搬运的皆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板车客,他们是吃这地盘饭的主人。

  这小街上的人,不少是跟这码道有关而相聚在一起的,虽说是居于一起,闽南的、宁波的、山底的,说起话来却也各有各的腔。既然在此生活,他们与人交流就学着说正宗的温州城底话。以至于他们的下一代,完全融入进去了,说得非常地道。

  靠江边的这条小街,和水整天相处在一起,一年中总有那么几回被汹涌的瓯江水所淹没。一是夏季的台风,风一起,各家各户都将家具往高处搬。风雨大作时,居陋屋人家的老老少少就捧着大大小小的器皿,去接倾注而下的雨水。重点要防范的地方有两个,一是床铺,二是镬灶,前者为了歇息好,后者为了不饿着肚子。刮台风时,人们就会很揪心,怕突然就掀了屋顶的瓦。在提心吊胆候等风雨过去后,此时人们又赶紧去门口垫上厚实木板或是麻袋一类去阻挡不断上涨、奔涌而来的瓯江水。但水流会从各处的缝隙中冲进来,大势所趋,所有的阻挡往往都是徒劳无效的,也只能等它退去后,再去清理一地的垃圾。八月十五大潮时,潮水从倒水的金钱眼中涌了出来。不久,小街就被潮水淹满了,只见层层波浪在街上涌动,仿佛远处的帆船,都能开到这街上来。这会儿,是孩儿们最为快乐的时刻,从家中搬出洗澡、洗衣物用的大脚盂,当小舟,在水面上一边不停地划着,一边快乐地叫喊着,即使平衡不了,倾斜翻倒了,也可倒掉里头的积水,重新再来。站在一旁的大人,只能苦笑着在心里盘算:待会儿退了水家里外留下一地的黄泥浆,又该怎样去清理呢?

  刮台风和八月十五大潮过后,当你站在小街的码道上,定会看到极其震撼的一幕,从上游不断漂下来许多杂物,诸如水缸、酒埕、格橱一类,甚至还有活生生的鸡犬,更多的则是柴爿木材等物。上游青田一带江面狭窄,加上雨水急,冲毁了不少人家,故有旧谚道:“青田怕水推,温州怕火煨。”

  这条小街有过我许多难忘的记忆,这里有我读过书的民办小学,那是一座没有操场的二层民房,只能容下五六个班级,若上洗手间,也得跑回家去。坐的凳椅坏了,还得扛回家去修理。就这样的条件,我们还是能够把六年的书读完。这里有过筑在高台上的一家麻袋厂,其实就是先前的关老爷殿,里头光线昏暗,只见晃眼的针头从麻袋上熟练而快速穿过,一摞摞的麻袋堆成了山,常有小伙伴在此捉迷藏。街尽头有过一处海军船坞和修理所,最让人兴奋的是每月某一天有放映露天电影,自然是军人和家属享用,有时候也会对周边的居民开放,体现了一种“鱼水情”。

  小街上最具生活味的,则是夏日的傍晚,那是新码道街上几乎所有的居民都倾巢而岀的时刻。那一刻正是炎热的日头云霞中沉陷了下去,但暑气依然在街上弥漫着,知了还在“嗞、嗞、嗞”叫个不停。便见有几个光着膀子的汉子从家里水缸中盛了一脸盆的水,或从水井里头吊上一桶水,把毛巾沉浸下去,拧干,擦洗身体后,泼到了街面上,便有了湿润一角。与此同时,住街面的人家都将日头里洗衣或洗菜用过积聚下来的水,统统泼到街上去,顿时就赶走了地表上的暑气。此时,从街尽头的码道上,也开始吹过来瓯江上带有湿气的风。于是,各家就去搬弄小桌板凳什么的,一下子街上就挤挤挨挨了起来,颇为壮观。先占一块地儿再说,然后慢慢去准备晚上的饭菜。那时生活简朴,晚餐通常喝粥,配上几盘冷菜,既爽口又便利。当然,还有满街行走的小贩,吆喝着卖油松豆、兰花豆,卖酱菜头盘菜生,这些都是配粥的好菜,除了脆香、有嚼头外,价格也很亲民。住这条街上的人,大多是干力气活的,吃晚饭是绝对离不开酒的,常常与邻居凑在一起喝,猜拳行令,不亦乐乎。

  吃喝停当,收拢碗碟,便是各家出来纳凉的时刻。那会儿平常的人家没有电视、电风扇之说,就连矿石收音机也是稀罕物。忙碌劳累了一天,大人们或靠在椅上或躺在竹床上,半困半醒着,轻悠悠地摇着蒲扇;小孩子们则不然,女孩们或跳着橡皮绳、或抛着沙袋子,也有躺在竹床上数着星星,吟唱古老童谣。而男孩子们则在昏昏的街灯下四处乱跑,大声嚷嚷。更有胆子大的,就专门跑冷静的弄堂,荒废的旧院落以及菜园地里,先是倾耳听,确定方位后就开着电筒去捕捉蟋蟀。

  夏夜,小孩子们更喜欢往人多的地方挤。若遇到有人讲故事,那便是很快活的事。故事从七仙女到田螺姑娘,从柳毅传书到水漫金山寺,听了不知多少遍,还是听不腻。那个懵懂的年纪,喜欢听这带有幻想的美好故事,更盼望着听那种离奇、恐怖的故事。比如,一听到聊斋,心里便有了一种莫名的刺激和快感。我父亲读过几年书,走南闯北经历丰富,是我们那个街角落里头最擅长讲故事的人,每天晚上,我们还没有动筷子吃饭,家里一早就坐满了人,有端着碗来的,也有捧着茶杯、带着蒲扇来的,打过招呼后,我们管自己吃饭,他们管自己闲聊,耐心地候等我们吃完饭。父亲晓得邻居们爱听聊斋,一天讲一个,讲聊斋时不动声色,只是娓娓道来,却让我们这些小孩汗毛直立,将小手都攥出汗水来。

  夜深时,天凉了,人们陆续起身回屋歇息,此时便有“壳壳壳”自远而近的敲梆声响起。这敲梆的,多是孤独单身的老人,沿街沿巷要巡视到天亮。除了敲梆外,还要一路大声地喊着:“小心火烛,谨防小偷!”就这么简单的话,不断反复,在小街上空久久回荡着。敲梆人过去后,小街算是真正宁静了下来。

  说来都是几十年前的情景,那小街早已拆迁,无声息中消失了,但那种朴素而又自然的生活年月,不正是我们飞速发展的今天所缺少的吗?

  来源:温州晚报

  原标题:温州“城底人”不一定晓得的小街新码道

  潘一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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