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于群岚之间,千年古道正在重生。今年3月起,《浙江省古道保护办法》正式实施,这是全国第一部专门保护古道的地方立法。古道,冲破时间,再次回到现代人的视野中。
据初步调查,浙江现存古道1200余条,总长9000多公里,那是先人们走向大千世界的通道。现代化交通网络四通八达、高效便捷,浙江为何要呼唤古道的回归?
从浙中浦江到浙南泰顺,记者沿着古道穿行林间,见证古道风采的恢复、再现和发展,也越发感受到——这些珍贵的历史遗迹历经长久的沉寂,正通过保护修复伸展出新的枝桠,将它途经的城镇乡村,一齐融入发展的脉络之中。
踏古而来,更踏古而新。越过千年,“醒”了的古道,款款而来。
泰顺罗阳镇村尾村
路网交融中,实现古今相遇
三月的浙江,乍暖还寒。古道上斑驳的树影,把浦江县自然资源和规划局原资源站站长陈小秉的思绪拉回到六年前。
“浦江县的所有古道,我都走过。”陈小秉说,2016年,浦江县把“加快城乡绿道建设及古道修复”列为十件民生实事之一,有大约三四个月时间,他和规划设计团队的成员们穿行在山林间,梳理、勘测全县的古道资源。
在“七山一水二分田”的浙江,现存的绝大多数古道都是森林古道。随着人们愿意用更多时间走进大山、拥抱自然,古道日益成为城乡居民开展森林体验活动的主要场所。
这也是浙江推动全省森林古道保护修复的重要原因之一:打造一套服务于森林休闲养生活动的线路系统,古道是最好的基础。它是前人探索出的交通路网,千百年来,沿途的无数风光、典故更让它魅力无限。2014年,浙江省委、省政府发布《关于加快推进林业改革发展全面实施五年绿化平原水乡十年建成森林浙江的意见》,首次提出加强森林古道示范项目建设。
但古道的勘测却不是那么容易,陈小秉回忆,不断更新的建设打破了古道原有的路网布局,团队遭遇过中暑、迷路,也碰到过断头路,幸好有沿线村庄的老人、护林员帮忙辨别方向、砍除荒草开路,才能一次次“逢凶化吉”,勾勒出全县古道的全貌。
2018年,省林业局对全省古道资源进行普查,发现许多古道的贯通性、历史性、人文性和景观性存在不同程度的破损。当年,森林古道建设就被列入省对市“森林浙江”考核内容,森林古道的保护修复进程进一步提速。
古道修复讲求“修旧如旧”,但古道保护修复工作必须思考长远的价值,比如,以森林古道为纽带,串联、贯通起可开发区域。也因此,浦江县在规划古道保护修复工作之初,就将“建设具有带动意义的森林古道系统”作为前提。
浦江县虞宅乡,沿马岭古道一路攀爬,游客们可抵达的最顶端,便是“一峰九崖”中最负盛名的奇石山峰——美女峰。其中,攀向山顶的最后约2公里山路,是在原先两条黄泥小路的基础上修整而成的,也是古道修复时特意设计打造的延伸段。
2017年至今,浦江县陆续投入了3400余万元,修复了23条森林古道。已修复的森林古道中,类似的延伸段设计无处不在:靠近兰溪方向,一条沿着山脊线打造的延伸段串起了樟乌岭古道、白坭岭古道、五路岭古道等四条古道。
“从空中俯瞰,这四条古道几乎是平行线。延伸段的设计,可以让爬上山的游客选择另一条古道下山,体验沿途多个古迹景点,不走回头路。”在浙江省森林古道修复规划设计专家吴颢泽看来,将古道与新设计的延伸段交织形成新的系统、带动区片联动,是浦江县在修复古道时最大的特色。
吴颢泽曾负责、参与全省多地的古道保护修复规划工作。与浦江县运用全域思维做顶层设计的思路不同,泰顺县在修复古道时,选择“抓重点”。
参考2018年浙江省林业勘测设计院的调查统计,那年4月,泰顺县政府将古道保护与修复列入县政府投资计划,安排县财政投资2000万元,实施7条重点森林古道共100公里的修复项目。
“2000万元,这对泰顺县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投资。”泰顺县自然资源和规划局相关负责人说,泰顺县2016年就把古道修复列入森林旅游发展实施方案,当年修复了4条乡村森林古道,两年后启动的大规模的古道保护修复工作,也被列入了温州西部生态休闲产业带的实施计划。
漫步在泰顺天关山森林公园,现代化的健身绿道和天关山千年古道相衔接,徒步的人们越深入森林,就越能领略到沿途古树群落的风光。
据统计,2015年以来,浙江投入3亿多元资金用于古道的保护修复,修复200多条古道,总长度超过1500公里。在古与今的路网交融中,古道的生命力也得以延续。
天关山古道
动静转换中,串起沿线资源
浙东唐诗之路古道、大运河诗路古道、钱塘江诗路古道、瓯江山水诗路古道……沿着四条诗路文化带,古道连接中的浙江,开启了一片诗画的天地。
古道修复,从不是孤立事件。2019年,浙江开始谋划将森林古道纳入大花园建设中;2020年,启动诗路文化带建设。森林古道,与文化名山、公园、古镇、古村等诗路“珍珠”一起,不光有了创新的保护机制,也有了更强的支持力度。截至目前,全省已有37条古道争取到诗路文化带资金6366万元。
唐诗之路沿线,说起古道,台州天台县泳溪乡大智村村民蒋万锌再熟悉不过。小时候上下学,他都得走上半小时古道;外婆家所在的苍华村也在古道旁,不远处,便是传说中徐霞客所宿的弥陀庵的遗址。
徐霞客游天台的首餐地、首宿地——这是泳溪乡最引以为傲的文化资源,《徐霞客游记》篇首的《游天台山日记》上篇,如今被镌刻在一块石碑上:“又十五里,饭于筋竹庵,山顶随处种麦。从筋竹岭南行,则向国清大路……”
“筋竹岭,就是这里。”泳溪乡党委书记杨勇说,古时,霞客古道是宁海方向进入天台山的官道,一大批文人墨客经此前往天台山石梁、华顶,留下众多诗词歌赋。现在,游客们通常会在这里读一读碑文,体验往返约1小时左右的古道行,再驱车前往泳溪山水穿越拓展基地。蒋万锌经营的外溪山庄就在那附近,餐饮加住宿,最多时一天接待过3000余人。
没有工业的泳溪乡,古道成了最重要的发展资源之一,但古道是“静”的,需要主动作为。2020年,泳溪乡把自己的推介口号从“大美泳溪,徒步天堂”改为“霞客开篇地,动感泳溪里”,徒步、漂流、越野……由静至动,让泳溪乡一下子打开了发展思路。
唐诗的仙气豪情,浸润在这片土地之上。“统筹全乡五个村的资源,我们要打造多个景点,争创‘两日游’目的地,把美丽山水转化为共同富裕的资本。”杨勇告诉记者,正在建设的天台抽水蓄能电站项目主体就在泳溪乡,这是天台首个超百亿的投资项目,一系列霞客文旅资源的开发规划正在同步推进;不远处的灵坑古村始建于明末清初,古建筑群静静矗立,脚边的灵坑溪奔流不息,这是泳溪乡尚未修缮、开发的宝贵历史资源。
古道贯穿了乡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据初步统计,我省古道沿线有自然景观资源3800多个,民宿、农家乐3200余家,保存人文古迹2400多处,记载民间传说1600多个。当下,古道正充分利用自身的文化、美景、风情,成为“两山”转化、乡村振兴的重要载体,起到串珠成链的纽带作用。
去年,位于衢州市江山市的仙霞古道被评为浙江省首批大花园“耀眼明珠”。这条古道素有“两浙之锁钥,入闽之咽喉”之称,是唐代以来浙、闽间的商旅要道,其历史可追溯到两千年前的汉代。在革命战争时期还留下过红军的足迹。
以仙霞古道为连接线,江山市梳理了沿线文物遗址、古道关隘、古镇,形成古道区域特色文化,打造了包括“重走红色古道”在内的多条精品路线。古道和景区、村庄的连接,也激发了美丽经济的发展活力。利用古道资源,一批特色鲜明的古道民宿在保安乡、廿八都、峡口镇等主要旅游乡镇发展起来。
新旧平衡中,开拓更多可能
修复古道,更像是在修复一段历史记忆。
2004年,泰顺县罗阳镇村尾村村口,当地著名的廊桥建造匠人董直机决定再建一座新廊桥。据当地老人说,村里曾有一座名为“同乐桥”的廊桥,清末民初时被洪水冲毁。
泰顺,村尾村保留了很多古民居。
2006年底,新落成的“同乐桥”横跨岭北溪,再度与天关山古道相连。这样的连接,是祖祖辈辈村尾村村民生活的一部分。罗阳镇岭北社区主任张宗朝告诉记者,直至1992年第一条公路开通,村尾村村民的所有进出、货物买卖等都要走天关山古道。换句话说,直至1992年,天关山古道依然是当地人出行往来的第一通道。
地处天关山之北,大山深处的村尾村曾因这座山的阻隔,一度处于区域发展的中下游。但在村趣(温州)旅游发展公司总经理刘俊看来,也正是因为身处深山之中,村尾村很好地保留了古民居、古廊桥、古道、古树、古民俗特色。而这“五古”,也是村尾村后发起跑的机遇所在。
去年2月,村尾村和隔壁的板场村分别入股29%、20%,与杭州趣村游文旅集团签署整村运营协议,成立村趣(温州)旅游发展公司。这也是泰顺县探索实践的首个整村运营项目。
初到村尾村,刘俊走了一遍古道:从县城到村里的古道长约8.3公里,原有的石板路已经修复完善,石阶两旁1000多株红豆杉、香樟、继木等古树名木应接不暇。“其中有一株空心树,树径很大,居中可以摆下一张圆桌。”他说,现在,古廊桥、古树都是游客来村里必去的打卡地。
光有这些还不够。利用村里的古民居,古道口开出了一家乌养村味馆。这是“村趣”瞄准当地资源特征,打造的“乌养·村尾”系列产品的展销厅,游客们走完古道,通常会在这里歇歇脚,也带一些当地的特色农产品回去。
利用村里的古民居,村尾村在天官山古道口开出一家乌养村味馆,展销当地开发的“乌养·村尾”系列产品。
“我们从两个村流转了270亩梯田,种植乌米。”刘俊说,村尾村与福建接壤,吃乌米饭、舞龙灯、提线木偶等传统习俗都在这里保留传承。以此为灵感,企业开发了乌米茶、乌米酒、乌米粽子等系列产品。去年,乌米系列创造了50多万元的销售额,还为当地村民发放了60余万元的劳务工资。
从交通的角度来看,古道不再是第一要道,但从发展的角度看,一度沉寂的古道已成为村庄运转的重要坐标之一。不久前,泰顺县罗阳镇岭北片区入选浙江省首批100个未来乡村试点,探索乡村未来的模样。
古道的回归,已向大山深处的村庄、乡镇发出了呼唤。而这样一套毛细血管的贯通,也为山区发展带来了更多可能性。
在寻访古道的过程中,一些疑问也随之产生。比如,部分记录着古道沿线民间故事的石碑早已模糊不清;已完成修复的古道,沿线的休息亭再度有了“年久失修”的味道,两旁的排水沟也积着厚厚的落叶。
更多的,还有发展的困惑:如何确保古道保护修复工作的可持续性?对这样珍贵又脆弱的历史资源,我们的保护利用应当遵循怎样的原则?当古道保护与现代化的建设相碰撞,我们又该如何取舍?
《浙江省古道保护办法》的实施,就是一个新的开始。比如,为破解古道保护资金缺乏的困境,《办法》规定县级以上人民政府根据实际需要,将古道的修复、管护等所需必要经费列入财政预算,建立古道保护修复的长效机制。
与之配套,浙江省林业局还制定了《浙江省古道分级保护办法》与《浙江省古道保护修复导则》。接下去,浙江还将开展古道资源补充调查,根据古道的本体情况、周边环境、非物质文化价值、历史遗存、基础设施和影响力等因素,推动全省古道分级认定,同时以“最小干预”为原则科学利用古道资源,发展古道经济。
数千年前时空里发出的邀请,浙江正响亮应答:重生吧,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