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街,南雁山谷里的喧阗

温州网2019-12-14 09:28

  平阳北港是一方神奇而蕴含着脉脉温情的土地。在北港的八镇两乡上,有着许多古老的小街。为了抖落城市的喧嚣,让自己的心儿空旷开来,我时常在这样的小街上漫无目的地闲步,总能走出一份浓烈的味道来,这一种感觉很真实。我一直觉得小街上的每一块石头都刻录着些许久远的故事,每一扇板门的背后都氤氲着一段陈年旧梦。在许许多多的老街里,我除了喜欢走一走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水头街之外,位于南雁山谷的岭街,也是我的至爱。

  初识岭街,从苔湖开始。最早晓得苔湖,要从八百年前的水心先生讲起。南宋温州名儒叶适曾为南雁小龙里人邵持正作墓志铭,邵官至成忠郎,卒葬於苔湖叶山。叶山因名人之作而著名。岭街地处苔湖岭脚,叶山西麓,一头枕着鳌江水,一头连着连绵群山,它将水头大滩埠与平阳西部山区的水路、山道串联起来了。岭脚因泰顺、文成、寿宁等地的山货在这里集散而形成一条小街,即岭脚街,乡民习称岭街。

  岭街南面傍溪,北面负山,是一条东西走向的老式街肆。它西起簰头坑,腰经碇步头,东止廖厝尾,全长不过百丈。整条街道顺山沿溪而建,呈弧形。民房前门临街,后门滨水,或前门设铺,后门靠山,格局基本相类。街路由鹅卵石错缝铺就,面宽仅三步,各自坐在门槛上,可以隔街递烟点火。街房多木构,为清一色两层楼,上宿下店或前店后厨,样式大体一致。房面均用板门、板壁,二楼设连排窗户,可倚窗看人流。那褐色的木板,竖摆就成了木墙,横放便当作摊铺。街道两旁的屋檐出挑深远,合成犄角之势,把原本就不宽敞的街面挤成一条修长的窄缝。仰望一线云天,反而映衬出老街的厚重感。

  岭街的形成,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据民国《平阳县志》载:“苔湖,有小市。旧志作叶苔湖,有叶山。”清末民初,方圆百里北港地,乡村街市已持续发轫,知名的有青街、岭街、山门街、水头街、南湖塔院街,还有顺溪、鹤溪、麻步、詹家步、腾蛟堡市。在这十条街市当中,绝大多数是人口稠密的集镇和原乡聚落,唯独岭街只是巴掌大的一个小山村。岭街成市,绝非偶然,这跟岭街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有关。

  岭街依山,短短的小街有三条山道逶迤向北延展到泰顺县境,街头有堂岭,街尾有廖厝岭,中有银铺岭。平日里,山道上木杖点石声不绝于耳,那上上下下的过客,多是挑山工、掮杉客,不时有内山土著把采集的山货背到岭街散卖。何名银铺岭?老街人自豪地说,这是白银铺路的意思,当年商贸之繁盛可见一斑。岭街临水,有岳溪北下,顺溪西来,两水熙熙交汇于叶山狮子墩。墩头下溪面开阔,水流平缓,适合一长溜的竹簰停泊及装卸货物,是一个天然簰港。北港有俚语:“青街竹,顺溪屋,岭街簰。”这是南雁荡山乡土风情的一个真实写照。簰港上首有一条南北跨溪碇步,长百米,宽三齿米许。碇步南岸设置鹰爪门,特为顺溪下行的竹簰通行之便。这一条石面被磨得油光发亮的碇步,在原先当地公路尚未开通之前,是乡民进出顺溪、吴垟、维新的陆路必经之道,也是平阳、泰顺、文成三县的交通咽喉。正如岸边那一通镌刻于清光绪二年的石碑所记:“斯一津也,地虽僻壤,路实要冲。”

  有簰港,必有码头。岭街有上下两座港埠,上埠头位于西侧街头,下埠头坐落于碇步上端。当时的岭街簰港是鳌江上游的一个繁忙商埠,百村来商,竹簰穿行如织。晨光熹微中,那一张张从岭街埠出发的竹簰,满载着山杂农货,迎着冉冉升起的朝阳,一人一簰顺水东漂四十里出山。晌午时分,簰阵抵达大滩埠起货装货。饭后,簰工估算着潮候,掐着时辰启程赶潮路。他们踏浪经三条碓,过麻园,等到了溪心江段,潮踪已尽。当此际,簰工要掌控溯流而上的竹簰就十分艰难了。只见一人手握长长的竹篙在簰头硬撑,一人在簰尾死顶,一路百转千回,一路淌着汗水西进。当他们涨着通红的脸,把一袋袋食盐、一筐筐海货完好无损地撑进簰港之时,岭街早已暮色四合了。

  民国时期,岭街的市面已经相当繁荣。你随便拦住哪位老人,只要他是南雁内山人,他们都能报出一长串的老店铺,譬如,黄加添的铁铺、蔡文秋的理发店、李在聪的药店、陈奕荣的肉铺、李步飘的豆腐坊、李扬南、黄昌新的裁缝店、李在鼎、李扬厂的南货店、孙和敬、吴步密的鱼行、侯柳条的盐行、翁学庄木料行……他们甚至还想得起在黄加熟的香烟摊上买过几两烟丝,在碇步头翁时谱的杉木行买过多少根椽条,在老街弯角李扬散的裁缝店里做过啥衣衫,在陈圣柑药店抓过什么药,在李济典南货店吃到正宗的蒲门炊虾,在碇步头李在米的新同顺茶馆品过地道的碧螺春……

  一条岭街地处荒郊野岭,坐贾行商麇集于此,自然少不了打尖住宿之所。老街里有三家客栈远近有名,泰顺客习惯来黄厚美的客栈住宿,江南人习惯来李济媖的客栈住宿,黄厚满经营的客栈位于街心一隅黄厝内,规模较大,且环境清静,一些泰顺客、江南客、瑞安客、文成客,甚至寿宁盐贩、宁波杉木商,喜欢投宿此店。街上的居民每天都在一条道上进进出出,彼此再熟悉不过了,一些长期在街上做买卖的外乡人,日子一长,也跟当地居民称兄道弟了。

  每当掌灯时节,挨家各户的店铺陆续收摊打烊了。于是,那叮叮当当的锅瓢声此起彼伏,整条岭街的光阴故事便奏响了序曲。人们聚拢在镬灶间、饭桌上,白天里逼仄的街道一下子显得舒展了许多。饭后,街上的居民、留宿的商客纷纷走出低矮的屋子。老街虽狭窄,竟有两处较为宽敞的小广场,均位于两座港埠的侧畔。广场上都建有一座休闲长廊,乡民俗称“凉坪下”。长廊东西三开间,木构黛瓦,一面与街道并排,一面望溪。这里是民众纳凉和娱乐的好去处。为了消遣,老街上管事的会邀请南北港有名的艺人前来演唱。南雁乌岩村卓作记的吉庆傀儡班通常演《紫金山》《陈十四》等傀儡戏,南雁八亩村人阿国演布袋戏,南港南宋人老李、钱库盲人庄唱嘭鼓。星夜里,两处凉坪下,或演或唱,同时交互开场,美妙处,街头与碇步头的喝彩声连成一片,岭街之夜一如白昼般敞亮。通常一出戏、一支嘭鼓唱下来,大伙三三两两当场凑个十几块钱给艺人作酬金。曲终人散,人们拎着椅子,议论着剧情,各自带着满足感回家。

  如果说岭街的广场之夜让人陶醉,那么岭街庙会将令整个山村狂欢。岭街庙会源于街道西头的大王宫,其始建于明崇祯年间。每年农历二月十九,是岭街庙会日,村民自发组织抬大王神像出殿巡游。这是岭街一年一度最有仪式感的盛会。天破晓,村民簇拥着神像自岭街启程,游行长龙跨过碇步,经苔湖,过迢岩,转道青街,然后翻山越岭到顺溪,黄昏时刻返回大王宫。头尾三天的庙会,四面八方的游商蜂拥而来,把原本就拥挤不堪的岭街,整得沸腾了。庙会期间,岭街无闲人。小孩子到处找新奇小吃,大姑娘四处物色中意的布料饰品,大人一边忙着店铺的生意,一边忙着张罗酒菜,以款待逛庙会的亲朋好友。碇步上过客不断,堂岭、廖厝岭、银铺岭、苔泰古道上的赶集人络绎不绝,簰港在喧嚣中荡漾,岭街因人潮涌动仿佛在迎接新一轮洪峰的到来。

  岭街的繁华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随着山门到顺溪公路的开通,簰路航道的日益萎缩,市场逐渐向山外迁移,客流随之衰落,岭街从此式微,风光不再。今天,我再度走进岭街,在一个秋日的午后。老街很安静,仿佛正在午睡。买卖人的吆喝早已散去,两排低矮的木楼还在,岭街南路的门牌依然清晰,但大多人去楼空,出山闯世界了。循着石子路往老街深处走,转角偶见三二老人坐在屋檐下发呆,墙角秋菊随风摇曳,宛如鱼游濠梁那般自在。

  岭街真的老了。在绿水青山的怀抱里,岭街就是一个遗世独立的老人。在我眼里,岭街,既短且窄,与其说街道,倒不如叫巷子更为贴切。可是,当地十里八乡的村民固执地叫岭街,而且一叫就是百年。这也许是因为当年岭街的市声喧阗,一点也不亚于百货纷呈的大街的缘故吧。

  起风了,街头的柿树飒飒作响。斜阳里,那挂满枝头的柿子愈发红透了,愈发醉人了。从岭街走出来,面对这不舍昼夜的清流,我真不知眼前这长长的欢快的鳌水和身后那短短的冷清的岭街是一种反差呢,还是一种白云苍狗的禅理。一个人会老,岭街会老,但岭街所承载的纷繁市井往事永远不会老。因为,对于所有寻找乡愁的南雁山谷里的村民而言,一条岭街,就是一条回家的路。

  来源:温州日报

  潘孝平